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寻找文化的根性,就是筹划世界的未来 | 社会科学报

王晓华 社会科学报 2019-12-1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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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化寻根

在讨论文化的根性时,我们究竟说的是什么?根是有关时间性的隐喻,但又意指空间化的意象。它总是与枝干同在,属于一个共时性的系统。恰如有机物,某个共同体的文化有其根系,而后者会生发出历久而弥新的生命力。通过有关根的叙事,文化层面的系谱学意识绽露出来。


原文 :《多元共生与中国文化的根性》

作者 | 深圳大学   王晓华

图片 | 网络



就中国当代文化而言,寻根说最早出现于小说界。1985年,小说家韩少功发表了影响深远的论文《文学的“根”》,提出了引发热议的创作纲领: 文学有“根”,文学之“根”应深植于民族传说文化的土壤里,根不深则枝叶难茂。虽然思辨并非小说家的强项,但此论已经把“根”升格为文化主题。后来,“寻根文学兴起”,韩少功等人可谓功不可没。不过,小说界的寻根叙事没有建立广泛的文化谱系,其倡导者往往迷恋单向的批判模式:不是从现代性的角度反思民族层面的劣根性,就是“通过传统文化的镜子喻示当代文化的欠缺”(南帆语)。这意味着,在弥补文化裂痕的同时,新的裂痕又出现了。换言之,敞开文化源流的努力恰恰产生了遮蔽性的力量,小说界所标画的根始终存在于引号里。



到了1987年,承载着内在悖论的寻根文学渐趋衰微。不过,它的问题意识并未被遗忘。此后,中国性与现代性的关系逐渐进入学术界的视野。进入90年代以后,有关中国性的言说逐渐兴起,根的意象在汉语文本中不断增殖。譬如,从1995年开始,《社会科学报》发起“中国经济寻根”的讨论,推动“寻根热”向学理化的方向发展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这种讨论逐渐深入到文化系谱学层面:文化概念上的根总是超越古代、中世纪、近现代、当代的边界,形成一种贯穿性的力量。它不是前现代的,也不是后现代的,而是属于广义的现代性:“现代性就是过渡、短暂、偶然,就是艺术的一半,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。”(波德莱尔语)从这个角度看,文化的根就是变中之不变,就是于过渡中延续下来的永恒之物。那么,在这个文化中存在超越时间性的根吗?它是不是一个乌托邦式的建构?

  


现在看来,答案是肯定的:在变动不居的文化现象学层面背后,中国文化中存在着延续至今的精神。它具有吴炫教授所说的穿越性,能够同时适应前现代性、现代性、后现代性的尺度。在老子的《道德经》中,它获得了原初性的表述:

  

天之道,利而不害。圣人之道,为而不争。(《道德经·第八十一章》)

  

后来,《中庸》中也出现了类似的说法:

  

万物并育而不相害。道并行而不相悖。(《礼记·中庸·第三十章》)

  


无论这二者之间是否具有直接的呼应关系,它们都表达了共同的立场:在万物并作的世界上,并立、共生、和合是一种永远的法则。它是源自道的本体论规定。对它的言说就是道说。道说是对普遍性(universality)的解释,释放出贯穿性的力量。在《道德经》中,道展开为一种差异化运动。由于“有无之相生”、“难易之相成”、“长短之相刑”、“高下之相盈”,“是以圣人居无为之事,行不言之教,万物作而弗始也,为而弗志也,成功而弗居也。夫唯弗居,是以弗去。”(《道德经·第二章》)这是一种辩证的言说,是有关差异的宣言。对于这种强调差异的文化精神,庄子的阐释同样清晰有力:“道,于大不终,于小不遗,故万物备。广广乎其无不容也,渊乎其不可测也。”(《庄子·天道》);“万物皆种也,以不同形相禅,始卒若环,莫得其伦,是谓天均。天均者天倪也。”(《庄子·寓言》);“以道观之,物无贵贱;以物观之,自贵而相贱;以俗观之,贵贱不在己。”(《庄子·秋水》)这种表述中的道总是均衡地存在于万物之中,不偏不倚地显现自己。正因为如此,它是衡量人世的原始尺度,是反观现实的理想原型。



从道的角度看,世间万物没有高低之别,更无贵贱之别。这是一种多元主义世界观,是一种尊重万物的多元主义情怀。它属于过去-现在-未来的三维结构,蕴含着既原始而又当代的力量。由于老子、庄子、曾子等人的影响,多元共生成为绵延至今的中国文化精神。对此,钱穆先生做过精辟的概括:“文化中发生冲突,只是一时之变,要求调和,乃是万世之常。”于是,有关中国文化特质的言说总是牵连出下面的词汇:和合、共生、和而不同,等等。事实上,这种理念不仅属于中国,而且具有明晰的世界性。老子等人的话语虽然出现于前现代时期,但既与现代性内蕴的个体主义相合,又可以呼应后现代主义对差异的强调,可谓揭示了人类文化的共同根性。譬如,它类似于当代生态主义所倡导的多样性(差异)和共生原则(Principles of diversity and of symbiosis):“多样性(差异)增加幸存的可能性,增加形成新生命模型的机会,增加形态的丰富性。所谓生存斗争和适者生存,应该被理解为在复杂关系中共在和合作的能力,而不应该被简单地领受为杀戮、剥削、压迫的能力。‘活且让他者活’比起‘你死我活’是更强有力的原则。”(纳什语)与当代生态主义一样,中国文化中蕴含着守护万物、尊重差异、培育个性的力量。这正是我们需要珍视、敞开、光大的文化根性。

  


在韩少功等人的寻根叙事中,对话的冲动呼之欲出,暗含了解构后殖民语境的强烈意向。如果世界上的主要文化共同体都有自己的根,那么,它们之间必然存在主体间性,适应它们的法则就是对话和协商。但是,对话的前提又是:参与对话者能够实现主体间性,或者说,它们所弘扬的文化根性必须经过选择,有利于主体间性的生长。当我们谈论中国文化的根性时,我们已经考虑到人类共同的命运。在地球已经缩小为村庄的时代,各种生命以越来越醒目的方式相遇、共居、比邻,对共同尺度的需要也因此越来越迫切。“人是万物的尺度”这一古老信念即使没有过时,也需要补充性命题。那么,存在适合所有生命的尺度吗?事实上,答案已经由老子等人给出。这就是多元共生。它是原初的法则,是道之原始规定。由于这最强也最温柔的道说,我们不仅敞开了本己文化的立场,而且言明了属于所有生命的福祉。从这个角度看,谈论文化的根性就是筹划世界的未来。


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20期第8版,未经允许禁止转载,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,不代表本报立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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